喻绍如虽然跪在她的面前,她第一次在这个身材有些佝偻的太医身上看到不那么谦恭的表情,“娘娘,臣还是只有那句话,假孕争宠对您没有任何好处,事情败露之日,娘娘难以收场。”
周思仪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羞恼,她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喻绍如,“喻大夫知道自己明明才是太医院中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却为什么会被医术不如你的尹三七作计将你赶出了宫吗?”
“因为喻大夫,会看病,却不会看人;会做药,却不会做官,”周思仪很认真地盯着他,“尹大夫将你逐出宫,实在才是保全了你的小命。”
喻绍如沉默不语,周思仪不介意再多说几句,“喻大夫,我的药方明明是太医院众人一起参定的,药是一起看着抓、看着熬的,偏偏只有你一个人得的赏赐最多;圣人的赏赐已经定下了,你却偏偏要说这喜脉是误诊,那圣人究竟是赏还是不赏;你明明是太医院中新人,却因为帮着宠妃怀上孩子就熬走了这么多大夫,当上了太医院的第一人——”
“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整你,整谁啊?”
喻绍如红着脖子道,“可是你却然无子,待三月过后,该显怀了却没有显怀,整个太医院都会被圣人的震怒所波及,他们这样不是想让整个太医院陪葬吗?”
“我问你喻大夫,是谁一直在掖庭看着本宫的胎儿,是谁帮本宫看着饮食和药品,”周思仪笑了笑,“太医院那么多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等本宫下个月的月事来了,只会是你喻绍如医术不精,让本宫滑了胎的罪责,便只由你一人承担。”
周思仪一番话将喻绍如吓得顿时跌坐在地上,他连站都站不起身,口中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找圣人解释,我要辞官归乡。”
“喻大夫,你现在去已经晚了,你只有和本宫合作,才有一线生机,”周思仪的声音压得很低,“下月初一,本宫会和三公主前去禅寺心上香还愿,到时候还要仰仗于大夫帮本宫一把,那个浴堂殿的笑面虎太监可不太好对付。”
喻绍如仍旧被吓得直不起身来,秦九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周思仪这才又重新靠回到贵妃榻上,她这句话好似是特地说给外面人听得一般,“有喻大夫一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盼在喻大夫的妙手下,我们母女都能平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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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一,本该是冷得人发颤的深冬,她却能感受到春日即将到临前,那泥土解冻与草木萌发的盎然春意。
纷纷的雪花为禅心寺塑了一层银装,唯有寺前的石阶被小沙弥们洒扫得干净,禅心寺早早便挂了闭门的牌子,独独接待她这一名香客。
她头一次见这速来有些疯癫的和尚作这样的装束,锦襕袈裟、九环锡杖、袈裟生光、锡杖丁零,倒当真有几分禅像。
如今这大雄宝殿上只有他们两人,心痴低眉浅笑道,“施主今日是来还愿的?”
周思仪点了点头,刚想取香,却被心痴按住了,“可是恕贫僧直言,我们禅心寺,受不了施主的香火。”
周思仪刚想问为何,就听心痴解释道。
“施主第一愿,愿全家平安康健,顺遂团圆,可是施主的父亲惨死,姐姐远走,全家离散纷飞。”
“施主第二愿,愿宦海沉浮,能保全己身,表乞骸骨,安葬祖坟,可是施主生被困在大明宫,死被困在九重山,生生世世都要做他的臣子,不得安宁。”
“施主第三愿,愿与郎君心意相通,百岁相守,虽无夫妻之名,也能携手共白头——”
“可是施主,金作屋、玉为笼,月满花满酒满,就是人不满!”
“施主只许了三愿,却愿愿不如意,贫僧怎么好意思收施主的香火钱?”
心痴语毕,周思仪已然泪满衣襟,她肯定道,“心痴师傅,那日禅心寺中你我二人初见,你告诉我,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上一世,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忤逆他,顶撞他,我便事事委曲求全,可我们之间,每隔几日,就要打上些嘴仗。”
“上一世,我误会他疑心病重,不敢用东宫旧臣,蛰伏已久的逆党、欲行复辟的先皇,我事事算计,却也没换来他的坦诚信任。”
“上一世,他最重用的臣子不是我,最亲近的臣子不是我,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旁人没有得莫名情愫——”
“心痴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他之间种种,究竟是心有灵犀的爱情,还是如畜生般的欲望?”
心痴一字一句道,“施主,我虽会些掐指的本事,可也不能事事神机妙算。”
“施主,在大雄宝殿前,你告诉我,如果如今还要许愿,你想向神明祈求什么?”
周思仪以手拭泪,“心痴师傅,你应该知道,三公主向您许以重金,我们今日是想干什么。”
“我要逃,我要逃到他永远猜不着、找不到的地方去,我既要全家团圆,又要保全己身,就是不要——和他共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