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甫却握住周思仪的手强行将香火插入了炉中,竟然做舐犊情深状摸了摸她的头,悄声道,“我的好女儿,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周思仪虽在方听寒的安排下,要在此拖住周青甫的脚步,可她此时的呆楞不是做计拖延,而是全然不解。
她打着马虎眼道,“阿爷官运亨通、位极人臣,我在长安城中最清水的衙门,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女儿吟诗作赋的年纪,我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只求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我女儿考取崇文馆榜首的年纪,我只盼着生逢乱世,结交各路英豪,能撞出一二分大运来;我女儿入朝为官、封侯拜相的年纪,我还只是起义军中的小小参谋……”
周青甫的眼眶红润,周思仪竟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香火熏得,还是情之所至,“我富贵的时候已经老了,可是我的女儿,她富贵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年轻!”
周思仪被周青甫的话愕然地不敢抬头,她攥紧了拳头,手中是足以调动擒虎军的半块儿虎符,猛虎出山的纹路全都刻印在她的掌纹上。
“阿爷,”周思仪将眼睛闭上,“朝廷禄米丰厚,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行如此险招?”
“兵行险招,你竟觉得是险招?”周青甫长叹一声,“你如今视富贵如过眼云烟,不过是你阿爷我还是宰辅公卿,能在朝中庇佑于你,你又侥幸靠着我与你阿娘生给你的好皮囊得了圣人的垂青。
我被挤出政事堂的那一日,你周文致就要尝尽人走茶凉的酸楚!”
“所谓朝廷大事便如走街串巷,买卖货物、钻营生意,”周青甫铁青着脸训斥着他,“只有盈亏,哪分对错!”
周思仪决然地拿起了太庙编钟上的丁字槌,太庙久无祭奠,摆在一侧的九龙编钟早已落灰。
“刚刚阿爷请我听了一首乐曲,这乐曲奏得太狂太乱,不过是自取灭亡,”周思仪手中的丁字槌已然落到甬钟上,“我也请阿爷听一曲,这曲叫——信王破阵乐!”
钟音如雷,在落下的片刻,便有藏在太庙暗道的弓箭手涌出,飞矢窜行如银河流泻。
周思仪退去青绿官服,里面是同周青甫来太庙时一样的甲胄,“尚书令周青甫包藏逆心,使粮草迟滞数日,陷君王于危难;违道背德,带兵入宫,谋毁宗庙宫阙。本官手持圣人钦旨,四百石以下官员皆可发落,擒虎军众人听令,周青甫斩立决!”
周思仪的脑袋已经昏成一片浆糊,她想过许多次周青甫最后的表情,抑或是惊惧抑或是愤怒。
可阿爷,为什么是释然呢?在看到你精心构筑的政治王国轰然坠地的那一天,你为什么要释然呢?
她只记得自己拖着沉重地步子上前将已然被射成筛子的周青甫眼睛合上让他瞑目。
周思仪轻叹一声,“阿爷,拘魂的黑白无常、索命的牛头马面,是你女儿我的旧僚,他们会好好待你的,你就安心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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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明光铠锃亮的吊腿时,方听寒还是被慑地身子颤了又颤,“周青甫一干人等伙同隐太子旧部,延发粮草,带众兵入宫,谋反谋大逆,已然伏诛,悉听圣人发落!”
“太上皇呢?”
方听寒在这里耍了个小聪明,他知周思仪伙同他做这些事便是要诛太上皇,剿灭隐太子旧部的功他要领,杀太上皇的罪他却不敢担。
方听寒的头埋得更低了,“回圣人,太上皇被周青甫等人吓着了,在太极宫甘露殿卧床不起……”
李羡意未按照礼制脱甲,而是就这么径直走入了太庙,忽而对着方听寒叹息道,“幸好这太庙修得大,不然先皇的牌位都放不下了。”
方听寒的瞳孔都缩了一缩,“圣人!”
李羡意状若无意道,“哎,我阿爷与乱党力战,可惜人老体残,失血过多而亡……我阿爷为了江山社稷付出太多了,可得风光大葬啊!”
方听寒心跳如鼓之际,李羡意轻快地声音在空旷的太庙中回荡,“方校尉,就由你领着礼部的人来操办太上皇的葬礼吧,若是操办得好,你护驾不力之罪可免;若是操办得不好——你就去岭南种荔枝吧。”
方听寒心下了然,圣人这是对他的做法不满,他猛猛磕头后道,“臣这就去太极宫——为太上皇入殓!”
方听寒走后,太庙又陡然静了下来,李羡意就这样站在这里,聆听着祖宗先皇的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李羡意的铠甲颇重,他也不退甲,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牌位之前,也不管是不是祭奠的时节,点燃了火折子便开始为祖宗们烧起了纸钱。
“阿爷,如今我们父子俩都是地府中穷凶极恶的鬼魂了,正好叙叙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