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韩愈的书房门虚掩着,有一个人影背朝外,正俯身在书案上。
韩湘把住门,右手紧握剑柄,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背影一滞,似乎也吓了一大跳。
韩湘又喝了一句:“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过身,却是一张文人的脸,面黄肌瘦,须发灰白,还佝偻着背,整个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韩湘倒拿不准了:“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叔公的书房中?”
“你的叔公?”那人的神情略微松弛下来,“哦,在下李复言,是韩夫子的门客。前些日子回乡一趟,今天刚回来,谁知夫子已经走了。”
“原来如此。”韩湘也松了口气。他并不记得叔公的门客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自己离开两年多了,此人想必是后来的。
“我是韩湘,也是今天刚回府里来的。”他大咧咧地朝李复言拱了拱手,“叔公被贬去潮州,我只道门客们全作鸟兽散了。不想还能遇上李兄——欸,你在做什么?”
李复言道:“我见府中人去楼空,本无意久留,又想起离开前曾将几篇拙文交予夫子评阅。文固粗陋,也是在下的心血,便来夫子书房里翻找,想把那几篇文章带走,却惊扰了公子,还望见谅!”说着,深作一揖。
“客气什么。”韩湘问,“文章找到了吗?”
李复言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懊丧。
韩湘的疑虑既消,便想与此人攀谈几句,聊度漫漫长夜。他的性格本是自来熟,从不刻意防范他人,于是往旁边的榻上一坐,笑道:“那你接着找,我在这里陪你。”
李复言瞥了韩湘一眼,便又埋头翻找起来。韩湘闲极无聊,索性对他讲起白天在蓝关道上遇到韩愈的经过,还把韩愈赠给自己的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当然,韩愈所说皇帝即将遇到灾祸的话,他并没有提及。
李复言边找边听,并不搭话,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他咳时背驼得更加厉害,瘦削的身体在袍子里直晃,看上去简直弱不禁风。
韩湘不禁替他担心起来:“李兄是不是病了?要不先歇着,明天再找吧。”
“我没事。”李复言掩口咳了好一阵方止,缓了缓,低声道,“你来看这个。”
“什么?”韩湘凑过去。
李复言把一张诗笺送到韩湘的眼皮底下:“这首《华山女》应该是夫子的诗,一开头便抨击了佛法。”
“《华山女》?”韩湘一眼便认出了叔公那特有的雄浑笔迹,遂从头念起,“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廷。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果然是骂佛经俗讲的,骂得痛快!”再往下念,“……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韩湘的眉头紧蹙起来。
及至念到“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这几句时,韩湘彻底惊呆了。
韩愈在这首名为《华山女》的诗中,明明白白写着一个女道士因美貌和真诀受到皇帝的青睐,被召入宫中,从此深藏于青冥之中,乃至“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旁人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是韩湘立即断定,叔公笔下的这位“华山女”正是裴玄静!
距他们共同追寻《长恨歌》的谜底,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那时候崔淼惨死,禾娘与李弥下落不明,裴玄静跟着裴度回到长安后,从此音讯杳然。韩湘曾多次向叔公打听过,最终得到的回答是:裴玄静到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隐居修道去了。
韩愈没有说实话!原来裴玄静是被皇帝锁入了大明宫中,从而与世隔绝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两年来她都遭受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进了大明宫那种地方,她这辈子还能出得来吗?
“韩郎,你怎么了?”李复言问。
“哦,”韩湘勉强一笑,“我看这首诗的纸墨俱新,像是叔公不久前才写的。”<p>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