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该感谢父亲没有再次把他关起来,过完年后,他再次离家去了衡都。三个姐姐都不断有信给他,告诉他父母还是惦念他的,所以又到过年时,他鼓足勇气,让谭玄和他一起回家,结果换来的却是父亲的大发雷霆,并对谭玄说出了“永远不想再见到他”的话。
谭玄离开了他家,他本想跟他一起走的,但谭玄温声劝他留下,说这里毕竟是他的家,父母姐姐,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他会在衡都等他回来。
他只好留下了。
也是在这一年,父亲告诉他,以后家业与门派都会交由二姐一系承继,跟他再无半点关系。
他那时才二十岁,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他对父亲说,你要是想,我可以和这个家都没有半点关系。
父亲却突然沉默了。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父亲会就势继续大骂他,指责他,但父亲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沉默的垂下了头。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父亲老了。父亲的脊背不再那么笔挺,父亲的身形不再那么高大,甚至显得有那么一点佝偻,那么一点干瘦。
父亲其实一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小到大,只在传业授艺时才会对他们严格些,其余时候脾气总是很好,无论对子女还是对弟子,都很关心宠爱,想吃什么玩什么,总是愿意尽量去满足,从来不会过分拘束他们。
但这两年来,充斥在他们父子之间的,只有漫无尽头的争吵和敌意。他甚至不记得上次看到父亲露出笑容,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些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任性,因为他选择追求自己的幸福。
在那一刻,他扪心自问了一下,他确信自己并不后悔已经做出的选择,但他的确在那一刻感到了歉疚。
他没有再跟父亲争吵下去,乖乖在家过完了年。
他们就像达成了某种不必言明的默契,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人会提到谭玄,就像这个人不存在,就像他们的关系不存在,他依旧是父母膝下乖巧讨喜的小儿子,他们依旧继续着过去一家人安稳平静的生活,直到过完正月。
生活就这样维系下去了。每到过年,或者家中有事的时候,他就独自回越州去。姐姐们那里要好些,若是去和姐姐见面,谭玄和他一起倒是无妨,只是默默地不出现在父母面前就好。
直到今年过年的时候,他没回越州,一是的确如他在信里对父母说的,东胜楼的事情太忙,他走不开,二是……二是因为上一年回家时,他明显的感觉到了父亲的变化。
其实这种变化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了,那就是,父亲的笑容变多了。
从他十八岁从家里逃走那时起,占据父亲面庞的就多是阴翳。后来他们算是半和解以后,父亲虽不再动辄动怒训斥,可也常常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但近几年,确切的说,是随着谢藏冰逐渐长大,父亲的面庞被笑容占据的时间就越来越多,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多了,恢复了他记忆中温和慈祥的模样。
在去年过年时,父亲吩咐藏冰把潇雨和飞花剑法练来看看,看着在庭下身姿轻盈飞旋、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小小少年,父亲笑容满面,容光焕发。
谢藏冰两套剑法练完,高高兴兴地跑回来讨赏,拿着父亲给的小金锞子,被母亲慈爱地揽在怀里擦着额上的汗。大师兄在陪着父亲说话,二姐在教训大儿子不要得意忘形,而她的小儿子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黏在她身边一脸羡慕地看着哥哥。
他坐在旁边也在笑着。
直到他回到衡都之后,这一幕依然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渐渐的觉得,或许自己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甚至,他们会觉得更好些。
毕竟,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所以今年过年的时候,因着事忙,也因着这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想法,他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留在衡都,和谭玄在一起。
谭玄虽然很高兴他留下,但还是问过几次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他说没事,父母身体都挺好,姐姐也把家里照顾得很好。横竖父亲要过六十大寿,到那时再回去。
这一说,就到了现在。
纷至沓来的回忆一点一点铺满这不长的路。他一路行来,就好像又一次走过了那过去的十年。
怀雪堂终于到了。
第9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