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剖证
楚不则道:“看来,三天前,你是故意透露太子要来太原的消息给我,又故意支使我去河间,便是诱使我出手。璧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若说怀疑,那很早了……”李璧月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听不出情绪:“在海陵的时候,海市拍卖会那一晚,高正杰曾拿着我承剑府的令牌出城。我一直在想那枚令牌究竟是谁的。我问过高如松、夏思槐他们,他们的令牌一直都是随身携带,从来没有丢失过。而那段时间,师兄并不在承剑府。你传回承剑府的信说你在荆楚一带,而你究竟在哪里,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楚不则:“可承剑府剑卫逾百,也有不少人常年驻外,你也不能确定是我。”
李璧月点头道:“不错,高正杰临死之前,在地上写了一个‘楚’字,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怀疑到你的头上。再后来是在长安,杜馨儿死后,我去楚阳长公主的府邸调查,遇到昙迦行刺长公主李梳嬛,有一个身着银色衣袍的男子突然出现,助我击退了昙迦。就在第二天,你从荆楚返回长安,我亲自去城门口接的你。”
李璧月语速放缓:“现在想来,其实你应该比预定的时间早四五天回到了长安,只不过是以‘刑天’的身份行事,你向昙摩寺发出警告信,诱使他们谋杀杜馨儿,并杀长公主灭口。等到时机成熟,再出城以楚不则的身份回来。所以,就算昙摩寺知道一切与‘刑天’有关,也知道刑天的名号中有一个‘楚’字。可事发当时,你根本不在长安,也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你。”
楚不则声音苦涩:“这么说,那一晚你便已认出了我,那为何……”
李璧月摇头道:“我并没有认出你,就算是昙摩寺,我承剑府的敌人都没有怀疑你,我又怎么会怀疑从小到大一直照顾我的师兄?”她淡淡一哂:“再后来便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开光大典乃是圣人期盼已久的盛事,当天法华寺守卫森严,负责内殿守卫的都是我承剑府的人。我在伽蓝殿护卫圣人,而内场是师兄率领府卫巡视,以免出现意外状况。”
李璧月一顿,继续道:“可意外偏偏发生了。在如此森严的守卫下,长公主还能装神弄鬼,假扮成杜馨儿的鬼魂爬上般若殿的屋顶。被我发现后,她逃亡至寺中的假山。我那时见到师兄你正在假山附近巡查,当时我问你是否有看到杜馨儿的鬼魂,你矢口否认,我也没有多想。可是我回到伽蓝殿时,长公主竟然已经爬上了舍利塔。如果不是有师兄你的帮助,她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楚不则沉默。
李璧月继续道:“再后来,长公主一番陈词,此案惊动天子,昙迦在我面前抵赖不过,自承杀人行径。昙迦还爆出楚阳长公主正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祸水东引。之后昙迦挟持太子出逃,我只能亲自营救,临走之前请师兄想办法保长公主一命,可是几天之后我从高阳山回来,师兄告诉我长公主在狱中自尽……”
“若长公主是被圣人处死,师兄你插手不得也就罢了,可是你连长公主自尽都未能阻止。因为长公主的封号中有一个‘楚’字,再加上昙迦的指认,圣人多少会有几分轻信。长公主一死,便暂时不会有人再查‘刑天’的事,所以你违背我的指令,放任她死在诏狱。”李璧月叹道:“可惜这时我心中虽有怀疑,也只以为你是一时疏忽……”
楚不则唇角一撇,自嘲道:“我原以为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处处都是破绽。”
李璧月继续道:“再后来,师兄说蜀中有云翊的消息,要去探查。而我为了玉无瑑失明到蜀中药王谷求药,在夏至那晚,药王谷主叶衣霜摘取莎诃花之时,‘刑天’突然出手袭击叶谷主,最终莎诃花被沈云麟取走。我要追时,却被‘刑天’十几发连珠箭所阻止,你们最终带着莎诃花逃走。可师兄走得匆忙,恐怕没注意到我的剑气穿透了你的衣服,削下了你腰间的一缕冰丝剑穗。”
李璧月转身,她手上拿着的正是那日在药王谷所得的冰丝剑穗。李璧月道:“承剑府所佩宝剑多数都不配剑穗,可师兄你的佩剑饮冰是个例外。饮冰剑原是徐师伯的佩剑,上面的剑穗是从冰蚕丝和昆仑玉制成。师伯去世之后传给师兄,师兄向来爱惜,一向随身携带。”
楚不则唯有苦笑:“你既然早已发现,又为何……”
缄口不言?
树林中风声幽咽,剩下的四字被楚不则无声地咽回喉咙,不过李璧月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轻声道:“冰蚕丝又算得了什么?你是我的师兄,就算我有九十九个理由怀疑你,只需要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让我怀疑自己。我明明怀疑你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还是让你和我一起到了太原,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自己的师兄。”
楚不则唇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可是你终究不敢完全相信我,所以你要探查地下矿洞,便支使我去协助马兴远放赈灾粮;你要对付王道之,就让我去填埋矿洞的入口。就像这次,知道太子出现在太原地界,傀儡宗必会派人行刺。你以太子作为诱饵,想要诱杀傀儡宗的人,便提前支使我去河间,我说得对吗?”
“师兄,你错了。”李璧月摇摇头,道:“其一,作为你的师妹,我愿意相信你从没有背叛承剑府,背叛我。可是作为承剑府的府主,我不希望有任何脱离我掌控的事情出现,就算是万分之一也不行。可就算我做下万全的安排,你还是出现在晋湖边,劫走王道之并杀人灭口。”
“其二,太子当然是诱饵,我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人,而是你。我提前支使你去河间府,不是为了让你离开,而是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以‘刑天’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我最惯用的两个人当中,夏思槐精细,而高如松不拘小节。我让高如松和你一起去河间,纵使你中途有事离开,他根本不会过问,更不会事后向我禀报。”
李璧月的双眸在这一瞬间透出冷光:“就算师兄从前以‘刑天’的身份,谋夺佛骨舍利,做了许多错事,造下诸多杀业,就连程先生和闵师娘都能下手加害,可在我心里,仍然想给你一个机会。我本来想,如果师兄今日不出现在这里,安安稳稳去了河间府,等你从河间回来,我多半便已解决了傀儡宗的事。那时,我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仍然可以同回长安。此后,世上便只有承剑府的獬豸堂主楚不则,不再有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可是,师兄你终究还是来了。”
“三箭连发,射入太子殿下的马车。”
李璧月双眼微闭,轻轻一叹。只是那叹息声很快淹没在风中,几不可闻。
楚不则身体微微前倾,哑声道:“璧月,其他的事情我无从辩解,但程先生和闵夫人并不是我……”
李璧月道:“怎么,师兄要狡辩程先生和闵夫人并非你所杀吗?可是根据夏思槐和玉无瑑的证词,当日出现在安福巷的人的装束和刑天一模一样,我比对过两人身上的箭头,与你所用一模一样。”
楚不则听着李璧月尖锐的言辞,心中一阵刺痛。他重新靠在桦树之上,借着苦笑掩去失意目光,轻声道:“算了,我本也无从解释。无论如何,刺杀太子乃是死罪。作为承剑府主,你有诛杀叛徒、清理门户的职责;作为钦差大臣,你手持尚方宝剑,更有生杀予夺之权。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憾也无悔。你杀了我吧——”
他闭上眼睛,抬起脖颈,一副闭目就死的态度。
李璧月手握剑柄,棠溪剑发出嘶颤的剑鸣。月光之下,承剑府主的目光流露出少见的痛心与沮丧:“只有这些吗?师兄就没有什么想要向我交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