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我耗尽力气,千辛万苦才挤出两粒字。不情不愿,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心甘情愿,因为这是最后的聚头,该尽力让事情有个不差劲的结局,算是清还她的养育之恩。
阿妹招招手,要我凑近妈咪,让她看清楚多年不见的女儿。
一丝抗拒掠过。我没打算捕捉它,随它消逝。我的手脚开始没那么生硬,乖乖依从阿妹的指令,走近床边。阿妹要我给妈咪奉水,我照办如仪。阿妹要我为妈咪披上毛衣,好,没问题……不知底蕴的人看见「母慈女孝」的画面,定会误会我仨关係良好,感情深厚。
整个探访过程,妈咪没能吐出片言隻字:她的喉咙受恶菌感染,非但没能进食固体食物,甚至失去语言能力。
不得不承认,我贱格。表面和蔼谦恭,底里毒如蛇蝎。我幻想,如果二十年前的妈咪已失去语言能力,我会否仍生活在这个家,是个千依百顺的好女儿?
两小时后,妈咪倦极入睡。阿妹要我先离开病房,在门外等候她。
甫踏出房门,我与阿姨碰个正着。
死八婆!若非她当年在旁煽风点火,我和家人的关係未必会破裂收场。
「我就是知道你会来。」阿姨摆出料事如神的姿态,以冷峻目光扫视我全身:「很缺钱吧?」讲完莫名其妙的一句后,她掏出一张支票予我。「你的报酬。」
我没有立即接下,思疑她在打甚么鬼主意。
凑巧,阿妹从病房出来,看见我和阿姨在门口僵持,立即上前解释事情因由:「我没有告诉她关于支票的事。」
「你的意思……她不是为钱而来?」阿姨拿着支票的手缓缓垂下。
「嗯。」受压于阿姨的强势,适才不慍不火的阿妹怯怯点头。
「那么……」阿姨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将猜忌放进问题里。「你为何而来?」
「出于对老人家的怜悯和惻隐。」我胡诌,强装正气凛然。其实我未曾细想自己为何而来。
「很好。可以省掉。」阿姨有意无意地将支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逗狗似的。
「如果没有别的要事,我先离开。」我选择了忍耐。
医院外的大路上,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探病的、求医的、久病初癒的、回光反照的。我属于哪种?该是「半死不活的」:情况没有差得要死,却怎也活得不好。
缺钱?工作不顺利?与丈夫婚姻不和谐?与子女有代沟?统统不是。
仅是纯粹的不快乐,若有所失。
每当我感到幸福时,记忆就会成为粘粘的浆糊,将我黏在内心的缺口上。
「等……我……」阿妹的声音从后传来。
我佯装听不见,加快脚步,务求撇下脚踏三吋高跟鞋的她。
「家姐!」岂料阿妹不顾仪态,高呼大叫,吸引途人们的目光。
我的双脚不自已停下来。
不消十秒,气喘如牛的阿妹跑到我身边来:「谋……杀……吗?」
我铁着脸,没意欲跟她开玩笑。「那张支票,是谁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