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上摆满精致的菜肴,还有两坛陈年绍兴“女儿红”。王亚樵习惯地走到上席,招手让华克之坐在身边,挥手让陈成、郑抱真和孙凤鸣随便坐下。华克之是世家子弟注重礼节,主动端过“女儿红”轻轻揭开封皮,顿时满屋弥漫着诱人的芳香,让陈成暗暗咽口水。他笑吟吟地说:“小弟仰慕九哥是上海闻名酒仙,却一直没机会见识。今天,我就大胆提议,以对联故事作下酒佐料,大家意下如何?”
孙凤鸣满腹文采,赶紧大声赞成,郑抱真和陈成也觉得有趣笑着点头。
华克之一边倒酒,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先说酒令:每人说一个对联故事,必需跟科举考试有关。若大家说好,就喝下身前的酒;如果不好,就要罚三杯。既然酒令是我定的,就该我先说。话说宋高宗绍兴年间,一个叫陈修的——就是陈哥本家——中了榜眼。琼林宴上,宋高宗笑问他多大年纪,陈修不敢隐瞒,只得老老实实说‘老臣七十还有二。’高宗又问他几个儿孙,陈修也只得回奏‘老臣未娶。’那高宗心血来潮,便将昭阳宫宫女施氏给他赐婚。洞房花烛之夜,那陈修喜滋滋问新人年纪多少,那施氏便吟出下联:‘老臣七十还有二,贱妾颠倒二十七。’大家以为,克之这个故事够不够好?”
坐间响起一片叫好声,孙凤鸣笑得揉肚子,高声说:“岂止是好,简直绝了!”
陈成明白这是打趣自己,乐滋滋一口干了,也搜肠刮肚想了一个,看了王亚樵一眼说:“我肚子里没有墨水,就捡九哥先前讲过的故事凑数。记得好像是清朝时候,一个叫周渔的,好像是考上翰林,特意请来当年教书的高先生参加庆贺。高先生有意抬举学生,出了一个上联:‘眼珠子,鼻孔子,珠子(朱子)还在孔子上’。那周渔洋洋得意,给对上了下联:‘眉先生,须后生,后生更比先生长’。这故事如何?”
孙凤鸣没想到陈成如此应变机灵,忙喝下身前酒,仰头说:“陈哥这‘后生更比先生强’让我大受启发,也想起了一个故事。也是清朝年间,李鸿章的一个本家前去应考,抠着脑袋想了半天,文章硬是写不出来,便在试卷上写了一首诗:‘苦读寒窗十几年,今日对卷泪涟涟。考官再不将我取,回家一命丧黄泉。’考官阅卷觉得好笑,就在诗句后面各自添上两个字,读起来就成了另一番意思:苦读寒窗十几年——未必,近日对卷泪涟涟——不必。考官再不将我取——势必,回家一命丧黄泉——何必!”
哄笑声中,众人一起喝下,看着郑抱真。郑抱真求助地看着王亚樵,王亚樵笑着摇头,他只得硬着头皮说:“看来大家要赶鸭子上架,抱真不得不献丑了。记得曹操和华佗都是我们安徽人,一次曹操病了,听说华佗是个神医,就给他写了一首诗去考考他,如果不行就杀了华佗。那首诗写的是:‘胸中荷花,西湖秋月。晴空夜明,初入其境。长生不老,永远康宁。’华佗一看,就给寄了药去。曹操一看,寄来的是穿心莲、杭菊、满天星、生地、万年青,还有千年健。曹操大吃一惊,说华佗想要投毒,就派人将华佗抓起来……”
还没说完,华克之便倒上三杯端过来说:“不行不行!这跟科举无关,罚酒三杯!”
王亚樵看到郑抱真撅嘴,笑着说:“克之,抱真酒量小,就罚一杯,我给代罚两杯如何?”
“九哥好偏心!”华克之顽皮地歪歪脑袋,“不过小弟以为,酒令等于军令,光代罚两杯不够,还得代抱真兄弟讲个故事,弟兄们说是不是?”
王亚樵平时严厉说一不二,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能放下架子甚至还会耍赖,陈成他们自然乐得起哄,异口同声要九哥一并代罚。
王亚樵也乐得放松紧绷的神经,抓过两杯一饮而尽,然后砸咂嘴微笑:“反正难得浮生半日闲,我甘愿代罚。说的是戏子、小贩和叫化子三人同船过渡。船到河心水流湍急,需要一人帮助划桨,偏偏三人偷懒相互推托。那艄公就说:‘我有一个公平办法,如果谁能根据自己职业,一口气从一讲到十,就证明他是本行高手不要划桨;谁不能一口气讲出来,就得划桨。’那三人一起赞同,戏子抢先说:‘我上得台来,《一捧雪》、《二度梅》、《三气周瑜》、《四郎探母》、《武(五)家坡》、《六出祁山》、《七擒孟获》、《八虎闯幽州》样样来得,只有《九龙山》一出,没有十分功力就唱不来。’那小贩也不甘自弱,信口便说:‘我每日出门,一根扁担两只箩筐,走三家访四村,过五礅桥到六塘铺,碰到七个女人拿着八个铜钱,偏偏要买九色丝线,这样刁钻的生意,但愿十年不要再逢!’叫化子拖长声音哀叹说:‘我自从出了娘胎,就独自一人长得两只手,三没亲戚四无朋友,叫我五心不定六神无主,七天才讨到八个馒头,眼看九冬十月,这饥寒交迫的日子如何能熬?’那艄公目瞪口呆,只得自己划桨。”
华克之听了“扑哧”一笑:“九哥,你这故事够得上精彩,可惜跑题了。”
王亚樵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这不是跑题,而是我的正题。会馆数万兄弟,都是同舟共济的患难兄弟,可不能像船上那几个人,靠着一张寡嘴逃避责任,将划桨的事情全部推给艄公一个。陈调元和赵铁桥两人杀害了我们的兄弟,现在克之回来,已经将他们的情况弄清楚,锄杀他们的时候到了!克之,接下来你就详细说说方案。”
华克之点点头,警觉地出去看看,转身回到屋里,掏出一张图纸摊在桌子上,众人的脑袋一起伸过来,听他低声介绍情况,个个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王亚樵问他们还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果断地挥手说:“任务明确了,就照刚才说的办。如果中途发生变化,我会及时通知。”
众人起身离席分头散去,王亚樵却叫住华克之:“克之,你慢走一步。”
华克之留下来,听了王亚樵的低语,沉思说:“九哥想的周到,他俩确实般配。不过,婉君会同意吗?九哥如果亲自跟她说,也许会更好。”
“别的事情,我出面也许更好。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尴尬的处境。”王亚樵微微一叹,“陈成已经开展行动了,就看你这智多星的能耐啦!”
过了几天,华克之邀请余婉君到一家茶楼品赏新上市的西湖龙井。长久没有出入茶楼了,况且是跟华克之这样有风度品位的人一起,余婉君很开心。举目一望,茶楼里面都是陌生面孔,谁也不理会谁,只有茶博士满头大汗在来回忙碌,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茶道中有句名言,说的是“头遍苦水二遍茶”,二遍茶才是茶汁的精髓。喝到第二遍茶,华克之才斟酌词句:“婉君姐,当年李清照曾感慨:‘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些日子,你可清瘦多了,还得振作才好。”
“自古红颜多薄命,还能怎么振作呢?”余婉君喟然一叹,“李清照绝代才华,早年曾经‘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可后来落得‘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想想她晚景凄凉,真叫我不寒而栗!”
华克之轻轻嘬了一口茶,淡淡一笑说:“照我看,她落得晚景凄凉,全都怨她自己。如果她开通一点,及早摆脱赵明诚的阴影,何愁找不到神仙伴侣,得到幸福晚年?”
余婉君看他一眼,顺势打趣他说:“不愧是金陵大学高材生,满脑子新观念。可惜李清照早成了古人,没机会听从你的高见,失去了晚年幸福。”
华克之巧妙地接过话题:“李清照满脑子被‘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占据失去机会,可婉君姐你有机会呀!婉君姐,还是李商隐写得洒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诚灰泪始干。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听说,陈成哥对你一往情深,每天像青鸟一样对你殷勤看望,你怎么就不想想他,换一种蓬莱生活呢?”
“好你个克之,你给姐老实说,是九哥让你来当说客的吧?”余婉君脸色一变盯着他。
她这么敏锐,还这么单刀直入,大大出乎华克之的意料,不由得几分狼狈。他很快镇定下来,干脆说:“是的!九哥太重名节,容不得内部和外界对他哪怕是半点猜疑,所以你和他是不可能的。九哥想到陈成很合适,我也赞成九哥的意思。当然,感情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勉强,我们只能听从你的决定。”
余婉君心头一阵战栗,也很快镇定下来,拢拢额前散乱的秀发,喟然说:“好兄弟,你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要再说了。坦白说,我对九哥情深意重,可我也明白,九哥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只能属于铁血锄奸,属于会馆成千上万的弟兄,不能属于我婉君。既然注定了只是同路人,只要能朝夕跟随九哥,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回去复命吧!”
华克之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婉君姐深明大义,我代九哥和会馆兄弟感谢你!可是,陈成哥那边,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