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涯轻扫两眼,看笑了,笑颜却意味不明。
他答应宋浸情替自己寄信联络的初衷,只是想得到云湄对于这场荒唐的一个说法,一个解释,可是信上避之不提,反而说要各自安好。
其实这勉强也算得她的回应,也是许问涯原本希望的结果,他与这个错误的人的所有纠缠,在这最后的一来一回之后,也就合该就此结束了。只要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回音,他漂浮的心绪就该尘埃落定,这样,他就不会在他独自一个人的自我撕扯、贪怨嗔痴里愈演愈烈,随即彻底走入歧途,步人后尘。
可是现而今他才发觉,自己看过这封信之后,非但不能如想象之中的感到释怀,反而又开始难以自控地心绪不平起来。
他捏着信纸,指骨泛白,牵扯着灼烧的旧痛。
——偶然在暗处见过他?
他开始剖析那个自私惜命的女子脱身之后,复又愿意主动涉险踏足京城的各种可能。待得思绪敲定时,胸腔里也同步泛起不可自扼的嫉恨,肝火烧得极其旺盛,燎灼的疼痛在四肢百骸流窜。
对于这封回信,许问涯只匆匆扫过两眼后,便刻意没有再去阅览信件的内容。
可是云湄冷漠至极的笔迹犹在他余光之中不住地连绵迤逦,一会儿闪回“安康从容”,一会儿又划过“各自欢喜”,这些字眼简直如有实质,冷得结霜,又幻作尖锐的冰凌一般,生冷地刺痛人心,扎穿肺腑,教人一呼一吸之间都大感极致的折磨。
许问涯视野凝定,眼前甚至开始发黑,索性将双目闭阖。
可是她轻飘飘的道歉、释然、盼望各自安好的语调穿透信纸,仍旧在耳畔不住地回荡着。
……她凭什么?
用几句话来掩埋,打发他,打发这所有的令人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的一切?
这封回信最终被撕烂了。
扬絮纷纷,与树梢坠下的秋叶一同落地,埋入了尘土里,又被惊慌不定的婢子犹犹豫豫地扫进了簸箕中,最终在宋浸情的指点下搁入角落,婢子不敢倒掉,旁的粗使婆子、仆人亦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佯作眼瞎地匆匆走过,各司其职去了。
不出意料,在某个午夜梦回,残破的信纸复又被人依着原样拼凑了起来。
许问涯静静站在案边,指尖游走着划过破损的脉络,目光在笔触淡漠的字里行间流转着,心想。
云湄,你凭什么能够这么有恃无恐呢?
……
半个月后,承载着另一个男人满腔幽怨的信,在云湄当今丈夫的眼皮子底下被呈递进来,大喇喇地放入了她的手中。
信上依旧是寥寥几个字,隐含的分量却足够一石激起千层浪——
“岂无膏沐?”①
第84章冠妻姓(四)「云兆玉」
这日小朝会毕,拱宸殿内仍旧紫烟升腾,涎香袅袅,衣袂翩跹。位列内阁的三台八座齐聚一堂,商讨各地杂碎钱谷的减征,同时提及修整鱼鳞图薄一事。
新朝初立,为保国祚,这些白胡子老顽固并没有被大动,各人积年为官,树大根深,多方利益牵扯之下,难免唾沫横飞。
已成新帝的弈王端坐堂上,耳朵被唇枪舌战所填塞,眉峰无奈地蹙紧。许问涯被赐座下首的第一个位置,隔着珠帘,冷眼观察堂中混战。
皇帝对堂下的吵嘴顶杠放任自流,在珠帘后与许问涯说起小话来:“依许卿来看,该当如何?”
许问涯起身,持着笏板恭谨肃立,说道:“空谈无用,不破不立,总要先拿住一个出头的椽子开涮,以儆效尤。”
皇帝凝目看了许问涯一眼,洞彻一切的眸光扫过他睑覆青影、疏于打扮的反常状态,半晌,状若随意地从跟前的金丝楠木案几上翻翻捡捡,挑出一本奏本,扔给了许问涯。
——恰是乔子惟秘密上报中枢的,有关洞庭本地官官勾结、搜刮民脂民膏的腐败现象汇总。
许问涯垂目阅览,凝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