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认为,值此人人自危之际,他们夫妻二人还在这里心无旁骛地你侬我侬,很有些突兀,也会招致侧目与怀疑。可惜她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无奈,只能由着他去。
好在周遭的贵宾们尚且自顾不暇,等到禁卫们上前引领,便稀稀拉拉地步行下山,往章仪台主楼集中受审。其中不乏异邦贵臣,受此惊奇危险,尔后又遭扣留质疑,险些闹将起来,一时之间只言片语仿佛汪洋,嘈杂之声不住灌耳。
那厢站在高处的宪王脸色大变,不光右眼,连带着左眼也跟着视野模糊起来——若是因此目不能视,或恐日后再也无缘承继江山大业!
他也顾不得了,赶忙以手掐舌,从口中溜出一声呼哨,想要招来药隼。那只药隼体内流淌着他亲手养出来的精纯兽血,包治百病,更有回天之能,他害怕自己当真就此瞎了双眼,现下众人又在极高处的观星轩里,唯一的吊梯因突逢怪风正不上不下,御医哪里能这么快就上来为他施诊,他只能自行急救。
几声呼哨连绵溜出舌尖,结果还是像这阵子的杳无音信一般,那隼压根无所回音。宪王惊怒交加,气极,总是这样,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特特儿是近来,愈发不听话!
正激怒难遏,身畔传来同样清越的呼哨声,久无踪迹的药隼自遥远天际翾翔而来,扑棱棱站落身侧之人指骨上。
宪王愕然转目,一片猩红的迷蒙之间,隐约见许问涯笑面如玉:
“殿下最近,是在寻它罢?”
***
半个时辰后,当事之人尽数就近移步章仪台主楼,原本歌舞升平的宴客之地,俨然变作一座充斥着讯问的牢狱。
万贵妃被那阵怪风划破了引以为傲的绮丽美貌,绣屏遮掩得住其形容,却掩不住其悲极怒极的恸哭。
而宪王则因被许问涯趁势捅出了数月之前的客船买凶一事,此刻正在帝王座前屈膝长跪,脸上那道狰狞得翻露红肉的伤疤绵延横亘,右眼因失去最佳诊疗时机,已然彻底失明。
皇帝大怒,顾不得独独只冲着这对母子而来的蹊跷,手中一掷,琉璃杯盏在宪王身侧砰地摔裂,溅起的碎片令宪王又添新伤,但他始终一声不吭。
皇帝愤然指着他,胸腔之中突兀翻涌起一阵怪异的痛感,当下只以为是气极而致,勉强将其压下,口中仍旧怒骂不断。末了浑身劲力陡然褪去,对这些伴随一生的尔虞我诈感到厌烦不已,只脱力地朝许问涯道:“……朕实在累极,你去替朕代笔下诏,将弈王召进京来罢。”
早年太子与宪王互为掣肘,近期太子被母后牵累而倒,皇帝是有想过将羽州就藩的弈王召回京城制衡一番,可那个儿子太过像他,一直以来都为他所不喜。
可,当下也是时候将人宣回来了。
皇帝又如何不知这一连串的针对都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宪王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被轻易击打得溃不成军,实在令他感到失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耶泪贵嫔顺势佯作被惊吓得小腹绞痛,孩子保不住了,御医围诊榻前,查出她自打入宫起便一直被人投药,及到后半夜,线索指向了万贵妃。
皇帝听了,陡然吐血足尺。
纷乱间,他蓦地想起吊梯之上,伴随怪风而来的那一缕异香。
一些经年的记忆扑面而来,破碎的画面与奇异的嗅觉齐齐闪回……
——那是,激发他体内毒蛊的香引!
***
主楼之内人多杂乱,许问涯得了口谕,顺带把云湄也带了出去,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拱宸殿,顺帝王意旨草拟诏令。
只是还未走出章仪台,便被久候于曲廊内的一位白衣公子拦住了。此人长袂翩翩,手持羽扇,颇有诗书清气,乃是随自家郡主入京,代羽州出席贵妃整寿筵的弈王府幕僚,周浚。
云湄知他们有事要商谈,垂手立在旁侧,偏头看曲廊外小池塘里的鲤鱼。不想他们聊着聊着,话头不知怎地,倏而扯到她身上来,只听那周浚冲她笑道:“行船那日,夫人也受惊了吧?”
这人虽则气度清润,却生得一双狡黠的狐狸眼,顾盼之间带有依约的探究,看得云湄有些不舒服。听他们提起客船之变,她心里绷起一根弦,勉强镇定,面上好歹不动声色:“劳阁下关怀,事情过去很久了,我又是全须全尾地下了船,再有惊惧,也淡化了。”
许问涯将云湄冰凉的手牵入怀中,道:“那日事态淆乱,死伤者不计其数,事后再按照船客名录深究,终归晚了一拍。”
明显有袒护的意思。
周浚很有眼力见,当即收敛怀疑,将话题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