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过深德院的采买活计,毕竟是宋府的正房,逢年过节的,去的也都是江陵的大市面。来京城以前,她不觉得自己多没见识。又哪承想,所谓的江陵大市面,同眼前的景色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为免碰到不规矩的闲汉或是箚客、撒暂等流,许问涯安排的下馆子去处,乃是只接待贵宾的甘旨楼。他不算个十全的吃主儿,没沾过什么阳春水,不懂得那些个三汤两割的,可他会品鉴,经他筛选过的地段,自然也出不得什么错。
这甘旨楼构建得极雅,阔气而不流俗,一进得欢门,便有赤足的伙计满面堆笑、塌肩打拱地迎上来,云湄听了两耳朵,视线左右巡睃,有个掌柜模样的汉子瞧了动静,也预备见机过来讨好。看起来,许问涯应当常来此处酬酢。
过了欢门后的大廊厅,沿着雕栏的旋梯往上走,纵是掌心搭着的扶手,亦不失刻镂的痕迹,这精细之处的繁华,实在令人暗叹。
在大蔚,江陵已算得前列的州府,洞庭比之江陵,自是要落魄些的。云湄不禁
想,她现而今见识过了令江陵也相形见绌的京城,往后回洞庭生活,会不会有些不甘心?
这个问题的答案转瞬析出——那定然是会的。云湄可以像春窈一般,攒足了体己钱便草草由何老太太许出去,甚至何老太太为她挑的那些个郎子,能够在江陵扎根,给她提供较为安定的生活。可她不乐意,非得接手这替嫁的山芋,为的就是更上一层楼。至少那些炅炅发光的金牌钥匙,哪怕每年的出息只能提出一成给她,便已然令云湄不后悔了。
贵客带着正头太太来,掌柜的自然不会没眼色地还叫来楼里的行首作陪,且他记得这位藻鉴公子不大习惯有花魁娘子在旁伺候,酒都是指了楼里的店二哥来倒。于是按着喜好一通安排下去,只留几个伙计在雅阁子外听命,等闲别进去叨扰人家。
两下里坐下来,照旧是云湄先看水牌。大店面的菜式都取了花名,又结合了京城的官话,有些教云湄看不大懂,许问涯便同她解释。倒闹得她有些窘了,“真是极尽风雅。”
许问涯莞尔道:“都是些噱头而已,往后娘子来多了便知晓了。”
其实这一餐,注定又同卉香山庄那一桌一般,哪怕是由她来点菜,最后也不会吃得尽兴。因为宋浸情的偏好,与她大相径庭:不嗜甜,讨厌油腻,大鱼大肉也不爱吃。
可是再这么吃下去,云湄只怕自己会作呕,只好迂回作战,在菜牌上瞧了半天,于一色儿的清水菜式之中,夹着点了道洗手蟹。这是鲜味,勉强算得肉食,且不油不腻,应当露不得几分怯。
点罢,觑了眼不远处站杆儿的明湘,对方没甚表情,算是默许了。
这回倒是不大相同,对于膳食,许问涯向来都是由着妻子去选,这一次待得她点完,他又若有所思地接过去,多看了两眼。
许问涯想起昨日与妻子在卉香山庄用膳,见她吃得不怎么受用,怕她是忌讳着自己的口味,所以才没吩咐山庄的人多做她爱吃的菜。今日,他试探着加了几味辣菜和油菜。
席面很快铺排妥当,在明湘的逼视之下,云湄还是那副很随意的样子,对那些又辣又油腻的菜式不怎么下筷子,仿佛只是为了显得不挑食,而寥寥夹了几箸。但实际上许问涯留意观察,她吃这些菜的时候,眉尾微翘,分明是喜欢的。
他有些生怪,但也很好理解,闺秀们都是这个德行,油与辣都是污浊的,为了维持体态的美观与身体的康健,她们鲜少食用这些。
云湄那厢呢,满以为这些新加的菜肴,乃是许问涯自个儿想换换口味,于是理所当然地为他布了几筷子。许问涯垂下眼帘,盯着静静躺在瓷碟里的那一块儿辣光潋滟的鸡炙,修眉微拧,显得有些为难。可这是夫人给他夹的,出于不冷落人家的好意,总不能就此晾在这儿了,于是他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伸筷夹进了嘴里。
结果便是没一会子就辣红了半幅耳朵,膳也用不下去了,受罪的五脏庙,尽留给了桌上置放的梨味香饮子。
“郎君食不得辣?”云湄看得傻眼,“那为什么要特特儿地加上几道呢,闹得我好大的罪过,专程给你布辣菜。”心中腹诽,这许七也是实诚,放着不管便是了,还真就吃了,也不知什么想头。
两下里净手漱口,店二哥又察言观色地上了一碟子甜梨丝,许问涯用了几筷子,这才堪堪缓过劲头来。
饭毕,两人沿着甘旨楼的后廊出去,入得一处花木葳蕤的庭院,不远处的湫湄旁有个楼里养着的戏园子,因着有水雾相隔,那袅袅的弦乐之声便犹如打九霄之上的天庭里传下来的,丝缕般拂过耳畔,极尽雅致。此处乃是甘旨楼专程营建的、供客人休憩消食的地方。
云湄走了半途,心中还是奇怪,伸手摸了摸许问涯的耳朵,热意依旧留存,显是辣得不轻。她简直好笑,“郎君不受用,可以直说,我又不是不讲道理。”
许问涯道:“娘子关心我,才会给我布菜,当然得识相珍惜了,就算是刀片也得吃。”
他没戳破她对于这些油腻之物的偏好,只以为她出于矜持,不大好意思,是以便兜头往自己身上揽。
云湄发现了,私底下相处,他就是没个正行,什么话都敢说,浑没有藻鉴公子的自矜风度。转念一想,这也算是难得的一面,兴许只有他的妻子才能见得到。于是云湄多看了两眼此时的他,嘴上还是嗔怪着:“郎君慎言,我可不想因为犯了七出,从而被遣回江陵。”
许问涯笑说:“七出不包括弑夫啊。”
云湄生怕明湘听了误会,骇得去捂他的唇,结果就如那夜一般,捂嘴只会引来恶劣的湿润,这下她惊惶不已,左右巡睃,所幸这地方虽然构建得宽绰,却有崔嵬的假山、流淌的泉水、丰茂的花草作隔,无人看见。但纵然如此,她脸上还是飞起绯霞,后怕地愠怒道:“郎君这是做什么!”
言语间路过某处,许问涯顺势将她压到一块儿高耸的湖石上,四下里花瀑垂落,遮掩严实,连日头也等闲晒不进来,倒是走到了一个好去处。云湄的手,半晌抽不回来,被他捉去了腕子,脸蹭到手心,轻声道:“这鸡炙辣得我身上溽热,娘子感受到了么?”
云湄细细咂摸了一番,着实温度不甚正常。但这也不是他作乱的理由,她冷硬道:“这是光天化日,郎君莫不是又想看我拔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