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一寸寸推进了她的手腕上。
云湄全程凝目看着,脸上勾勒着无懈可击的温婉微笑,心里头却仿佛坠了沉铅似的。施家人待她越好,她便越是深感愧怍。
一趟走完,许问涯推拒了留饭,只说回头再拜见,言窆山巍峨,雪天路滑,再晚了不好走,牵了云湄往外离去。
他的行速起先还在意着云湄的步幅,出了施家的门头,人虽始终安静沉稳,背影却莫名愈加显出急切来,云湄追不上,一脚缠在雪堆里,被他察觉,及时顿步拉进怀里,这才好险站定。
云湄稳住险些跌跤的心惊,简直一阵莫名其妙,在她看来,许问涯敬守礼节,拒绝留饭已令她惊讶,适才上房之中的外家亲戚们听了他的推拒,满堂便是一静,显然也颇为意外,从前应当没发生过这种匆匆离去的事儿,这代表着许问涯以前过相州时,都是有条不紊的,先留宿外家,再行祭拜生母,而不像今日这般火急火燎,失了礼数。
云湄思来想去都想不通,复又尝试去理解许问涯的思母心切——莫非是掣于公务,太久没来了?她压下狐疑,平复了吁吁的气喘后,在溟茫不断的鹅绒雪片里艰难抬眼看他,为了安全着想,尽量好言劝道:“再等等吧,雪越来越大了。天气如此,那窆山高若千仞,平日就算不好走的了,眼下怕是更加难行了。”
云湄等了半晌,双眼被雪尘糊住,都没能等来他的回应。就在她疑惑是不是罡风太劲,才令她没听清他的答话时,愈发肆行的风雪呼啸中,陡然传来他平直无波的声音。
“现在,我们去见母亲。”
第75章巧饰伪(七十五)她该走了,栓不住的……
施氏所葬之地山脉连绵,巍然崔嵬,现下已有大雪封山之势。墓园的阍人显然没料到此般恶劣的土气,竟还有人来扫墓祭拜,匆忙披衣出来接待,将马车延入**停泊。
暴雪纷然。
云湄被许问涯从车厢内稳稳当当地抱了下来,站定,抬眸远眺。天地所有,俱都被凌乱纷杂的雪片充盈,满目惟余一片萧索的皎色,罡风呼啸拂过,平添一抹旷久的寂寥。
此地距离墓园尚有一段距离,因着路面参差,车辘逾越不得,需要徒步。许是这个时令罕有人至,一路并未洒扫,雪堆尘砌,原就陡峭,现下愈发不好走。奈何许问涯走得异常沉默,步幅不减,云湄被他牵拉着手,多有磕绊,可在他心情欠佳的关头,也不大好发声。
这样的状态,真是怪极了。云湄只得归结于施氏死得可怜可悲,许问涯身处墓园触景伤情,才会如此。
好在偶有泥足深陷时,许问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及时停步,动作放轻地将云湄牵出来,揽入怀里。又是那位云湄熟悉的温柔夫君。
云湄反思,这种时候她不该有猜忌抑或是一些小情绪,合该体谅他才是。于是放在许问涯掌心的手反握住他,攥得紧紧的,传递一种始终相伴的意味。
许问涯感受这份力道,倏而驻足,转眸看了云湄一眼。她表达的陪伴并不令他感到纤毫的安心,反而愈加显出躁意来。
“见过了我娘,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他突然开口,哪怕风雪肆虐,他的一字一顿落在云湄耳朵里,照样无比清晰,“听明白了吗?”
许问涯曾经从来不会对云湄这般命令性地说话。飞扬的鹅绒暴雪反衬着黯淡的天光,与他眉目间交映,神色瞧来莫名扭曲。时至今日,他已然显出了一角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极富控制欲的底色了。许问涯自认,从官场上的手段来看,他与父亲没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私情上来说,他不愿意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可是……可是,他极其厌恶被人牵动在股掌之中加以蒙骗的感觉,现而今乍然遇见了这种荒谬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没有可以借鉴的处理方式,只能遵循躁动的本心。甚至萌生了一种就此将她绑缚起来,强留在身边的扭曲思想——也许这就是恶劣的一脉相承,当年阿娘意欲改嫁,父亲就是这么对待她的。这无疑加剧了施氏的病情,许问涯自小怨恨无比,可眼下遭遇此事,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效仿父亲。
许问涯对自己感到恶心,可同时又对未定的来日生出惶恐。手中紧攥的这只柔荑,仿佛下一息便会消失不见,他迫切想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永永远远地将它留住。
这么想着,不等云湄回答,他忽然问:“上次交予娘子的金串,带来了么?”
云湄耳朵冻得发僵,正艰难思考他上一句话的含义,这下思绪被勾走了,颔首说:“早上才盘过一回帐,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脱下来。”她知道许问涯指代的是在她病中,送给她的一些大蔚各地的别庄产业,彼时是想着让她挑个地方养病,云湄被洞庭二字刺到了神经,赶忙以“要始终在家里等着许问涯散值归家”为由婉言推拒了。
许问涯牵起她的腕子,垂目将那金串褪了下来,期间说:“这样式不好看,我请匠人再打磨打磨,回头还给娘子。”
云湄哪里管得了这话题转得突兀不突兀,心下只巴不得他把这串烫手山芋给拿走,于是连连点头。
施氏的葬地墓土已拱,因有参天的古木为其遮挡,碑上只零星落有薄薄一层雪尘,云湄走到跟前时,先拜上一下,继而从小厮挎着的篮子里取出拂尘,极其虔诚地掸了掸。至于虔诚何来,盖因有过和美桥的那一遭上天预示,眼下她是真的怕人家的生身母亲猝然显灵。
洒扫毕,她被许问涯攥紧手,三起三落,结结实实地跪拜了一番。末了,许问涯与她十指交扣,引荐道:“阿娘,得妻如此,儿过得很好,希望阿娘在天有灵,多加庇佑,泽披我们夫妻二人美满一生,永不分离。”
云湄听得心虚极了,闪躲地看着施氏的墓碑,脸上勾勒出一个僵硬的笑。察觉到身畔的许问涯说着说着,又拜了下去,这回久久不曾起身,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脊背上很快落了淡淡的一层雪。
到底做了半年多的夫妻,云湄承蒙照顾,得了不少舒坦的好处,当下也生出些不忍来。思及他这阵子情绪低迷,云湄膝行两步凑去近前,扶住他的臂膀,矮身关怀道:“夫君……是不是近日太过受累了?先起来吧,母亲不会乐见的。”
许问涯被她牵拉着起身,眸中血丝横生,凝睇着她,下颌咬出竭力克制的线条。云湄被唬了一跳,有些失措,不知他这看似愤懑的情绪从何而来,只得错开眼睛又回转瞧了瞧,见他眼眶泛红,仿佛要落泪的模样,这才勉强理解,应当是丧母之恸太过催人伤怀,方才定然是她看错了。
云湄试探着探手去拂他鬓边满落的雪,许问涯闭了闭眼,歪过脸蹭在她掌心,嗓音低哑,“不碍,忙完这阵子就好了。此趟过相州、原州,再行回京,是弈王登极之时,新皇即位,百废待兴,我抽不开身。”他抬起手,五指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攀爬,最后收拢在自己侧脸,十指亲密扣握,话里有祈求的意味,甚至想退而再退,将一切恶劣的欺瞒尽皆揭过,舍去自尊递给她一个全新的机会,“像娘子之前答应的,安心地家里待着,等我回来,好么?忙完这段时日,我们从此,正式开始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