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定了定神,这才沿着台阶往下去。
今日天色本不好,地牢光线越加黯淡,原先恒王一案的人犯均转移至刑部服刑,整座地牢只剩王显一人,二人沉默地穿过冗长的甬道,来到最里面一间,
这间牢狱不大不小,靠墙摆着一张木榻,木榻顶端的墙壁破开一扇天窗,灰白的光线渗透进牢狱,照亮这一隅,而王显负手望着那束光,神情岿然。
他身穿洗旧的白囚衣,窄腿黑裤,灰白的发丝由一乌木簪子挽住,经历了两日两夜的牢狱之灾,些许乱发蓬松出,覆在面颊周遭,形容落拓,与养尊处优的内阁首辅自然无可比拟,好在神情却是极为放松,无半丝惧色,反而一身万死如归的从容与坦然。
裴越和明怡望着这样的他,眉目间不由升起几分肃敬。
只是下一瞬,王显察觉脚步声,视线转过来时,裴越却是三步当两步,排闼而入,对着他便是一声痛喝,“王公真真可恼,摆了我一道,陷我于不义之地。”
话说的毫不客气,进门来却还是恭恭敬敬朝他行了晚辈礼。
王显目色无半分愧疚,反是一脸无畏的笑,朝裴越还了一揖,“东亭助我,予我三策,可实则上策乃下下策,下策方是上上策,老朽少年轻狂,以状元之身跻身朝廷,风头无两,而后步步高升,叱咤风云数十载,至暮登高位,摄宰相之尊,门生故吏遍天下,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遗憾呢?”
“人,固有一死。”
“以老二之死,可换来王家太平与荣华富贵,可以老夫之死,换来的是中宫正朔,纲正伦清,老夫就是要以这身血肉之躯告诉百官,告诉天下人,扶保中宫嫡子方是正道。”
王显以内阁首辅之尊,用性命换七皇子归朝,将会撼动诸多国子监太学生并年轻士子,以及翰林院那帮墨守成规的老臣,号召大家伙为中宫嫡子保驾护航。
王二之死能达到这个效果,显然不能。
一家之贵,与社稷之重,只隔着他王显一条命。
死亦何憾?
故而用他之鲜血为朱成毓劈开一条康庄大道。
哪怕从私而论,这么做在七皇子那里的分量也不是其余两策可比。
所以于王显而言,下策方是上上策。
“此乃礼部尚书之正途,老夫责无旁贷,”说完他不无喟叹地朝裴越再揖,“还请东亭原谅我这番私心。”
裴越听完十分动容,喉咙滚过一丝酸楚,“老首辅何来的私心,不过是罪在今时,功在千秋。”
明眼人皆知,比起满脸伪饰,野心勃勃的怀王,心存浩然正气的七皇子方有明君气象。
那被肃州三万儿郎的鲜血浇灌出来的嫡皇子,当不会叫人失望吧。
“功在千秋不敢……老首辅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漫上一抹湿润,“只是每每想起三万肃州儿郎,间接死在自家人的刀刃下,我便满脸愧容,”
“那少将军李蔺昭我是见过的,何等惊才艳艳风采绝伦之人物,他每每离京,总是不拘礼节地往我肩头一拍,嘱咐我给他备粮草,制冬衣,老夫曾许他,下一回凯旋定给他备上一壶家酿的私酒,可惜他再也没能回来,”他撩手往地下一指,略带哽咽,“此去九泉,我有何脸面面见少将军?”
应着这句话,只见裴越身侧跟着的那修长的人儿,忽的提起一食盒迈进了屋,别看她是裴家的随侍,却生得一副极好的气度,一手负后,一手拎盒,眉目间的炽艳风采好似要将这间昏暗的牢室给逼亮堂。
“老首辅,在下奉家主之命,给您备好了一壶酒,三碟小菜,请您享用。”
王显目色顺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渐渐往上挪至她那张脸,只觉面前这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熟悉感,“老夫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